三年又三年

兰因絮果

咩:



一切都只是我的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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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九二年 一月十一日


天有小雪,众生匆匆。


 


随着产房里母亲最后一声撕心裂肺的嘶叫,新生儿第一声清脆的啼哭降临于这世间。手术室上闪烁的红灯熄灭,丈夫抹去额上冷汗,匆忙进去照看妻儿,在门边的家人们放下心来。


 


恭喜你,是个大胖小子。护士这样说,把一个还沾着胎血的小婴儿交到他手上,皱巴巴的小脸,红彤彤,连眼睛还没睁开,可哭声却嘹亮,薄薄皮肤下是不停跳动的蓬勃血脉。


 


丈夫的手定是微微颤抖的,他把孩子抱到妻子面前,婴儿柔软的肌肤紧紧贴着自己的至亲,剧痛下的母亲也微微笑起来。


 


就叫他张磊吧,希望这个孩子,一生光明磊落。


 


 


 


 


一九九七年 夏


 


小辫儿。姐姐在门口叫他。


 


姐姐推着辆单车,是飞鸽牌的,她穿着件撒花裙子,有风来,轻轻撩动如纱裙䙓


 


五岁的男孩活泼,飞快从楼上跑下来,脆生生地喊她,姐姐。


 


家里人疼这孩子,给他留了个长生辫,姐姐疼惜地摸了摸小孩毛茸茸的脑袋,把他抱上单车后座。


 


转动的车轮像街边小摊上卖的风车,五彩斑斓地旋转着,姐姐柔顺的长发在风中飘起来,一缕一缕,抚到他脸上,还带着洗发水的香味。


 


小辫儿在后座上晃着腿,他知道姐姐要带他去哪。


 


姐姐是个美人,身段好,嗓子亮,是腕儿。


 


小园子里,姐姐在高台上,鼓声清脆,婉转唱《探晴雯》,冷雨凄风不可听,乍分离处最伤情……


 


台下的老少爷们穿着白汗衫,桌上零零散散的是瓜子壳,瓷杯里的茶水都喝干,听得如痴如醉。


 


好!好!


 


是扎窝子的叫好声掌声。


 


五岁的小辫儿坐在台下,崇拜地看着舞台中央的姐姐,年幼的他尚不知这唱词的意思,却已沉醉其中。


 


她在台上认真地唱,他在台下痴迷地听,从头到尾,不肯离去。*


 


 


 


 


一九九九年 天津


 


姐姐领回来一个小黑胖子。


 


母亲做了好菜,在厨房里忙活着,父亲与那小黑胖子讲着些什么,脸色不算好,很严肃的样子。小辫儿躲在姐姐身后,今天姐姐也穿件裙子,是长裙,稳重,却带着点羞涩的微微笑着。


 


姐姐的手很柔软,有细细地汗,小辫儿由她握着,好奇地睁大眼看着大人们之间的谈话,父亲说了句什么,面容温和下来,低头喝茶,小黑胖子在这空隙回过头来,全然没有电视里桀骜不驯的面容,只是朝姐姐温柔地笑。


 


小黑胖子的视线落下来,看见姐姐身后小小的他。


 


孩子还未通世间情事,歪歪头,不确定地喊,哥哥?


 


 


 


 


二零零一年 北京


 


姐夫带着他们来到皇城跟儿下,姐姐操持家务,姐夫换上大褂,登台演出。


 


生活不易,柴米油盐酱醋茶,娇滴滴的大小姐脱下绫罗,挽起长发,洗手作羹汤。


 


小辫儿尚不懂这些窘迫,欢欢喜喜地跟着姐夫出门,路上遇到别的小朋友,都有家长带着,手里是五颜六色的糖。小辫儿有些眼馋,没说话,握住姐夫的手接着往前走,走到一个卖卤菜的摊子前。


 


香喷喷地肉味儿飘出来,卤汁在锅里沸着,咕噜咕噜地响,小辫儿盯着那锅里的鸡腿,紧紧握着姐夫的手,咽了咽口水。


 


姐夫却停下来,看了眼卤菜摊子,又看看他,问,想吃?


 


小辫儿抬头,眼巴巴地望着姐夫,点点头。


 


姐夫掏了掏裤兜,他全身上下只剩五块钱,递给小贩,换来两个鸡腿,放到小辫儿手里,说,吃吧。


 


 


 


 


二零零二年 夏


 


学艺苦。


 


背贯口,一段《报菜名》,早上一百遍,中午一百遍,晚上一百遍,小辫儿瞅见胡同口玩游戏的小孩,一晃神,背错一个字,姐夫站在他面前,啪地给了一巴掌。


 


墙角的阴影里,站着一大一小,清脆的童声背着一道道菜名,不断地重复,错一个字一个嘴巴。


 


 


 


 


二零零二年 初冬


 


早上五六点,小辫儿从床上爬起来,穿好衣服,出门前喊了声,我去喊嗓子了。


 


卧室里传来师父的声音,去吧。


 


这时候天还没亮,街上人不多,小辫儿困得眼睛都睁不开,想了半天,往旁边的小路上跑,那儿通往三哥家。


 


门打开,三哥还穿着睡衣,把他拉进来,从桌上抓了一把糖,塞给他,说,困吧?


 


小辫儿剥开糖纸,嘴里是甜滋滋的味道,跟三哥撒娇,说,困得不行了都。三哥给他铺好被子,哥儿俩往床上一栽,昏沉沉地睡过去。


 


一觉好梦到中午。


 


 


 


 


二零零三年 大雪


 


北京庙会最热闹,人头涌动,摊子上生意正热闹红火,年画、风筝、兔儿爷,还有买小吃的,热腾腾的盆儿糕、萨其马、豌豆黄,馋得小孩直流口水。


 


小辫儿站在摊子前,买了个棉花糖吃,远远看见姐姐跑过来,冲他喊,赶紧,你姐夫叫你。


 


小辫儿不明所以,拿着棉花糖跟着姐姐走,穿过拥挤的人潮,在大观园的戏台下,姐夫问他,敢上台吗?


 


什么玩意,上台?敢!


 


初生牛犊不怕虎,卯着劲记下一长段台词,是《训徒》,姐夫问,记住了吗?


 


小辫儿回,记住了。


 


上!


 


这就是第一次登台了。留着小辫儿的孩子稚嫩未脱,却把台下的人逗得捧腹大笑,天上飘着雪,他的手按在桌子上,微微抖着,但不觉得冷。


 


下了台之后,那股劲还没散去,旁边有人指着他说,哎,这不刚刚说相声那小孩嘛。


 


小辫儿愣了愣,咧开嘴笑了。


 


 


 


 


二零零三年 腊月初六


 


庙会终有散场的那一天,人潮退去,师父领着几个毛头小子往回走。


 


天上仍飘着雪,姐姐一边走一边算账,日子艰难,庙会这六天赚的钱得供来年一年的开销,家里离这还很远,鞋踩在雪地里,留下一行行深深浅浅的脚印。


 


路上没有行人,师徒们就这样沉默着,小辫儿看着姐姐脚上的鞋,鞋底都开胶了,雪水会浸进去,肯定很凉。他这样想着。


 


姐夫瞥了他一眼,地上积雪如海,突然弯下腰去揉了把雪,往小孩身上一砸。小辫儿猛地一个激灵,反应过来,飞快地也去揉雪球,拿雪砍回去。姐夫大笑着躲让,他也终于笑起来。


 


一片白茫茫间,琼瑶飞洒,空旷的大路上有笑声传来,再抬头时,已经到家了。


 


 


 


 


二零零四年 德云社


 


拿话筒的主持人上台报幕,说,有请下一位表演者,张云雷。


 


小小少年手执鸳鸯板,鞠一个躬,端起范来,清脆的敲击声伴随着高亮的嗓音,唱出一句又一句烂熟于心的词。


 


那杭州美景盖世无双,西湖岸奇花异草四季清香。


 


悔不该辕门来发笑,悔不该与贼把香烧。


 


一轮明月照西厢,二八佳人莺莺红娘。


 


……


 


一曲一曲唱来,台下的观众越来越多,掌声喝彩声越来越响,白汗衫的老爷们儿晃着头听得入神,连杯里的茶水喝完了都不知道。


 


好!好!


 


那个留着长生辫儿的小小男孩,终于也有了自己的满堂喝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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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零零五年 


 


倒仓。


 


小辫儿打开门,走出去,他已经很久没有走出这个房间了。


 


姐夫坐在客厅里,姐姐在厨房里忙活,屋子里很静,静到他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德云社在这一年大火了,各种媒体和宣传铺天盖地而来,师兄弟们越来越忙,小园子里每天都是人挤人,爆满。


 


可这一切都与他无关。


 


他不愿开口,可又不得不开口,声音低沉得吓人。 


 


他说,师父,姐夫,我走了。


 


 


 


 


二零零八年 台球厅


 


他把头发染黄了,是最新的潮流,斜斜靠在桌球台旁,瞄准了,打出一杆,球哗啦啦地滚,砰地一声进了洞。


 


张磊直起身来,旁边的台球厅老板笑着走过来,拍拍他肩,说,打得越来越棒了,兄弟。


 


他笑了笑,没说话,老板问,你今年也十六岁了吧。


 


是啊。他回答。


 


老板说,你看你整天待我这也不是个事儿啊,这样吧,你上我这来摆球吧,每个月给你八百块钱。


 


他擦着桌球杆,漫不经心地说,行啊。


 


 


 


 


二零一零年 天津


 


今年我十八了。他想。


 


路口新开了家披萨店,正招服务生,他去应聘,系上个小围裙,把披萨从后厨端到客人的餐桌上,这就是他每日的工作。


 


到了饭点,店里客人拥挤,服务员忙得脚不沾地,厨房里有人喊,他赶忙跑进去,端着披萨送到客人桌上,还未转身,就被那人叫住。


 


你怎么回事?这是我点的披萨吗?


 


他有些懵了,忙去看小票上的字,那人接着大声说,什么玩意?上个披萨都能上错,你那眼睛干什么使的?


 


经理出来了,带着他连连鞠躬道歉,披萨换下去了,那客人还在骂骂咧咧,他掐着自己的手,一步一步走回后厨,把围裙扯了。


 


干嘛啊你?经理皱着眉没好气地问。


 


他盯着经理,一字一句地说,我不干了。


 


 


 


 


二零一一年 天津


 


他从自己房间里走出来,兜里揣了这几年攒下的六千块钱。


 


母亲在客厅里为他打理好了行李,整整齐齐地捆成一个小包,递给他,止不住的担忧,喊他,辫儿。


 


哎,他回答,说,妈,您别担心,我已经在北京找了个特别好的工作。


 


他背上包,笑着讲,妈,我走了。


 


到了车站,几个好哥们都在,票早买好了,坐上火车,聊开了。


 


其中一个人跟他说话,兄弟,咱这次去北漂,可得吃苦呐。


 


他没多想,说,没事儿,我带了钱,有六千多呢,够咱撑一阵子了。


 


那人眼睛亮了亮,没再继续问,换了个话题继续聊。


 


下了车,好几个哥们去上厕所,他没去,那人在旁边说,去上个厕所吧,等会还得坐好久的公交呢。


 


他想了想,把包放下来给那人,说,行,那你帮我看下包啊。


 


哎,哎,行,你快去吧。那人笑着答应。


 


再从厕所出来时,火车站人来人往,都是行色匆匆的路人,低着头各自走着自己的路,谁也不多看他一眼。


 


那哥们儿早跑得没影了。


 


首都的霓虹灯彩突兀闪烁着,他茫然地站在人潮中。


 


 


 


 


二零一一年 北京西单


 


凌晨三点。


 


滑冰场里只有他一个人,打完蜡,瘫坐在冰场旁,明明那么冷,汗水却浸湿了衣服。


 


已经三天没脱过鞋了,脚涨得难受,他站起来,一张单人折叠床,挨着厕所,令人反胃的味道一阵阵涌来。


 


他躺在床上,面对着沾有污渍的,张着蜘蛛网的天花板,远处有一盏灯,幽暗的,微弱的光照过来。


 


他没有哭。


 


 


 


 


二零一一年 天桥


 


德云基地前等着票贩子,好几个,聚在一起讲话。


 


有票贩子注意到他,问,哎,你找谁啊?


 


他回,大哥,我找烧饼。


 


哦,票贩子摆摆手,烧饼不在,这会在基地呢。


 


他踌躇了会,问,那现在谁在这儿啊。


 


票贩子回他,是德云三队在这。


 


什么德云三队?他想,但没问,要往里头走。


 


票贩子忙拦住他,说,干嘛呢,这儿粉丝不让进。


 


他停住了,好久,说,你好,我是张云雷。


 


啊?票贩子傻眼了。


 


他说,我是张云雷。


 


票贩子带着他进去了,三哥在后台,还没说话,他眼眶就红了,几乎要哭出来,说,三哥,你给我来点钱。


 


三哥手都在抖,紧紧握住他的手,说,行,行,你到底怎么了辫儿?


 


三哥兜里没钱,转身去问阎鹤祥要了一百块钱,递给他。


 


他擦擦眼泪,咬着牙,什么都没说,拿了那一百块钱就走了,还是倔,半路反身回来说,不许跟我姐说你见着我了。


 


三哥眼圈也红了,说,哎。


 


 


 


 


二零一一年 西单地下77商场


 


楼道里,他借着抽烟的口坐在阶梯上休息,冰场老板不让坐着,脚站麻了,实在没办法,找个借口出来坐会。


 


兜里的手机响了,接起来,是姐姐的声音。


 


六年了,姐姐的声音从电话那头遥遥地传来,她问,你现在在哪?


 


他沉默了好久,说,我在西单。


 


好,好,姐姐的语气是前所未有的严肃,掩饰住所有的担忧与心疼,你不许走,你要是敢走,天涯海角我都能把你找回来。


 


姐姐连夜从香港飞回天津,又从天津坐车到北京,终于见到了自己的小弟弟。


 


他无措的站在那,鞋和衣服都是破的,不敢上前来。


 


姐姐鼻子抽了抽,忍住哭,撂下一万块钱给助理,说,明天就带他买衣服去。


 


她接着抹抹眼泪,问,你住哪啊?


 


他咬牙说,我不回家,你给我开一个如家就行。


 


姐姐带着他吃完了饭,到宾馆里,开了一星期的房间,姐弟俩坐在床上,谁也不说话,窗帘是拉着的,只有微微一丝阳光从外面透进来。


 


如死水一般的沉寂,姐姐终于站起来,看着他,说,我走了,兄弟。


 


就在那一瞬间,他再也忍不住了,六年来的委屈,六年来的不甘,一股脑地涌上来,那根弦终于崩了。


 


他哭了。


 


像个孩子似的喊,姐姐,我实在是不行了。


 


恍惚间,他还是那个留着小辫儿的孩子,坐在姐姐单车的后座上,撒花裙子翻起波浪,夏日的风抚过脸庞,他是那个攒底的小角儿,鲜花和掌声都属于他。


 


可现在,他失去了一切,捂着脸呜咽,委屈道,姐,太难了。


 


太难了。


 


 


 


 


二零一一年 玫瑰园


 


他推开门,姐姐在厨房里做饭,他问,姐夫呢?


 


姐姐努努嘴,说,二楼等着你呢。


 


二楼,姐夫坐在电脑旁,戴了副金丝眼镜,笑着看他,讲,回来了?


 


张云雷点点头,说,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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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零一一年 四月八日


 


郭德纲单口相声专场。


 


穿红旗袍的主持人下来,他上台,聚光灯打在一处,亮得耀眼。


 


台下坐的是如山如海的观众,不像小园子里了,都是陌生的面孔,直勾勾地望着他,他还年轻,穿一件橙色大褂,头发还是黄的,师父没让染回来,还是带个耳钉,师傅也没让取。


 


他是头一个戴着耳钉,染着发在德云社说相声的。


 


台下有嘈杂的声音,更多的是安静,他调调话筒架,几句闲聊后,开唱,依旧是太平歌词。


 


从小唱到大的太平歌词。


 


《游西湖》


 


那人生在世天下游,争名夺利几时休。


 


闯罢了江湖跑断了腿,走遍了天下游遍了州。


 


再往下看时,有观众打起横幅,红底白字,写着,张云雷,欢迎回家。


 


他握着鸳鸯板,想,是啊,我终于回来了。


 


 


 


 


二零一二年 玫瑰园


 


深夜,桌前还点着灯,他俯着身子,皱眉在剧本上勾勾画画,好几天的连轴转让他的眼睛都熬红了,房门被推开,姐姐端着些水果进来,放到桌子上,看看他,心疼。


 


你休息会行吗,别熬着了。


 


他摆摆手,说,姐,你别管。


 


姐姐站在他身边,好久没动,叹了口气,说,你要是小时候这么用功该多好呀,我和你姐夫就没有这么多急着了。


 


他笔顿了顿,墨水从笔尖浸出,在纸上凝成个黑点,没再多想,继续写下去,他已经错过了六年,两千多个日夜,只能从这分分秒秒处补回来。


 


 


 


 


二零一三年 德云社后台


 


张云雷把大褂放进柜子里,四周很静,人都散了,只有杨九郎坐在旁边一个塑料凳上玩手机。


 


张云雷记得这人,有次杨九郎喝水烫着了,脸上的五官都皱成一团,把坐在对面的他给逗笑了。


 


他在台下很少笑。


 


两人没怎么说过话,可能是玩累了,杨九郎抬起头来揉脖子,正好撞上他的视线,一阵寂静,杨九郎有些尴尬地开口,师哥。


 


嗯,张云雷也不太好意思,想了会,问他,饿吗,我请你吃饭去吧。


 


东大桥,牛肉面,两大碗,两人低着头呼哧呼哧地吃,吃着吃着,热气腾腾间,两个人对视一眼,莫名的,孩子气的笑起来。


 


 


 


 


二零一五年 天桥剧场


 


又是《学电台》,他说得规规矩矩,杨九郎也捧得规规矩矩,台下观众磕着瓜子,时不时笑上一两声。


 


说到京剧白蛇传时,他似是灵光一闪,突然想到,我为什么非得唱京剧呢?


 


他不自觉地笑起来,说,下面请欣赏京剧,《白蛇传》。


 


青城山下白素贞,


 


洞中千年修此身。


 


他在台上扭得欢,旁边杨九郎那一线天的眼睛瞪大了,台下的观众爆笑出声,连瓜子也不磕了。


 


 


 


 


二零一六年 笑傲江湖


 


他第一次在电视上说相声,化妆间里,助理给他换上件西装,他看看镜子里的自己,又看看后面的杨九郎。


 


这行吗?他问。


 


杨九郎没回头,在镜子给他比个大拇指,说,帅呆了。


 


有工作人员来催,节目马上就要开始了,小羊驼站起来,整整衣领,骑着他的坐骑大河马上台了。


 


聚光灯在舞台上照出一个小小的圈,他在光圈里唱,杨九郎在身边看着他笑,台下有了越来越多的观众,一桌,两桌,三四桌,也有人带了荧光棒,他往下压压手,他们就收进去。


 


满堂欢声笑语,这是观众送给他们最好的礼物。


 


似乎一切都在向美好的未来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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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8月22日 南京南


 


凌晨四点。


 


凄厉的警笛声划破黎明前的夜空,护士从救护车上跳下来,蹲在地上去摸他的脖颈,血是温热的,微弱到极致的脉搏跳动着,一下,两下。


 


还活着!护士朝身后大喊。


 


手术室再次亮起红灯,血一般,在森白的走廊里闪烁着。


 


左臂粉碎性骨折,胯骨断了,盆骨断了,膈肌被撞开,内脏移位,左肋骨折了九根,肺被划破了,心跳停止,呼吸停止。


 


橡胶手套上全是血,医生说,叫家长来签字吧,孩子已经走了。


 


主任姓韩,身上也沾了血,想想,说,不行,孩子还这么小,再试最后一次吧。


 


手术室里没人说话,护士和医生又忙碌起来,插上呼吸机,再开胸时,检测器上那条直线出现第一次,微弱的,细小的起伏,直线弯曲起来,起伏越来越大,一下,两下,鲜活的心脏跳动着。


 


天呐,护士看着监测仪,惊讶,他活过来了。


 


 


 


 


二零一六年 医院


 


ICU病房,第二次手术后,外面墙壁上的小电视正在播笑傲江湖,他躺在病床上,视线里一片白茫茫,医生进来巡房,翻着病例问,张云雷?


 


他点不了头,回答,是。


 


医生又说,德云社演员?


 


嗯。


 


病例本翻得哗哗响,医生没抬头,讲,以后考虑考虑幕后工作吧。


 


他愣住了,四周的帘子唰地一声被拉上,将他与世界隔绝,刺眼的白,无处不在的白,像是无声的哀悼,绝望,一丝一毫地从心底里漫延出来,如涨潮时的海水,酸咸,苦涩,淹没整个身躯。


 


病房里不知哪个小护士在唱送情郎,唱得凄婉。


 


一不要你忧来啊,二不让你愁,


 


三不要你穿错了小妹妹的花兜兜,


 


小妹妹送我的郎啊。


 


 


 


 


二零一六年ICU病房


 


我完了,他哭得像个孩子,手足无措,说,爸爸我完了。


 


姐夫握住他的手,第一次在他面前红了眼圈,讲,不怕,我的儿。


 


不怕,就算是站不起来了,你瘫了,我教你说评书,你坐着我也让你上台。


 


姐夫说,你放心,只要有我在,就什么都不叫事。


 


他如山一般,在天崩地裂间,为他撑起一片小小的,却坚不可摧的避风港。


 


 


 


 


二零一六年 德云社


 


杨九郎坐在办公桌前,师父问他,你想好了?


 


是,他抿抿嘴,说,如果辫儿以后转幕后,我就跟着他转幕后。


 


我等他,不论多久。


 


 


 


 


二零一六年 复健室


 


杨九郎扶着他慢慢坐下来,钢板支撑着骨肉,疼,太疼了,短短几步,就让他汗湿了衬衫。


 


他打开手机,突然看到S.H.E演唱会的视频,屏幕里星星点点的绿色荧光棒亮起来,一点一滴地,汇聚成漫天星幕,银河般辽阔无垠,好像能吞噬一切苦难。


 


他手指磨挲着那片绿海,在心里想,真漂亮啊。


 


 


 


 


二零一六年 大封箱


 


他俩再次登台。


 


他笑着,忍着疼,杨九郎哭着,忍着泪,手紧紧握在一起,相互支撑,相互依靠,鞠躬时,一齐弯下腰去,掌声响起来,两侧的师兄弟、师叔、师爷都鼓起掌来,如雷震耳。


 


再抬头时,台下观众打了一横幅,红底白字。


 


“张云雷,欢迎回家!”


 


欢迎回家,这是他第二次回家了。


 


 


 


 


二零一七年 四月十五日


 


钢钉横穿在脚踝处,一个小时,两个小时,金属的顶端刺破皮肤,血珠一颗颗渗出来,蜿蜒成线,没入鞋袜。


 


他咬牙低下头去,抬起头,还是笑着,实在撑不住了,伸出手去扶住桌子。


 


有姑娘在台下小声说,你看,他肯定又疼了,他扶桌子了。


 


明明是听相声,姑娘却湿了眼眶,在大笑声中,偷偷擦掉眼角的泪。


 


 


 


 


二零一七年 德云三宝


 


桃叶那尖上尖,柳叶就遮满了天,


 


在其位这个明啊公,细听我来言……


 


绿色的荧光棒在黑暗中挥舞起来。


 


一支,两支,三支,一百支,一千支,风一般,云一般,海一般,随着歌声挥动着,照亮了整个馆场,他在台上一字一句地唱,姑娘们在台下认认真真地和。


 


这是渺小的浩瀚,是转瞬即逝的永恒。


 


「我知道,在未来的某一日,你一定会拥有这片,毫无保留的绿色星海。」


 


 


 


 


二零一八年


 


师父说,这是属于张云雷的一年。


 


他似乎火了,通告一个接一个地来,综艺,访谈,杂志,拍摄……


他对着摄像机,说经年往事,说此时繁华,说未来期望。


 


他说,我是经历过生死的人,可能有些事看开了些吧。


 


他说,我是真爱相声,不管做什么别的,相声才是我的根。


 


他说,我和九郎都搭档快五年了,从台下只有一两个人,到现在,有时候一个眼神,我俩就能懂彼此的意思。


 


他说,我的粉丝啊,真,善,美。


 


他说,我从没觉得我火了,只能说被更多人认识了。


 


工作人员坐在摄像机后,问他,对2019年有什么新的计划呢?


 


他老老实实地回答,我没什么计划,我俩就想走好每一步,我不想一下子就站到那个高度,那样我站不稳。


 


如果要是没站住,你不就摔下来了吗。


 


 


 


 


二零一九年 五月十一日


 


云起雷鸣。


 


鲜花着锦,烈火烹油。


 


他在台上说,今天还是这么多人,我刚刚在门口看到还有很多人没买到票,一直在等我。


 


他哽咽着鞠躬,说,我特别谢谢你们,谢谢你们。


 


他说,有师父在,有你们在,我就什么都不怕。


 


 


 


 


二零一九年 五月十三日


 


凌晨,房间里还亮着灯,姐夫还没回来,他坐在床边,灯这么亮,外面却一片漆黑。


 


门被人推开,他知道是谁,没抬头,床陷下去一块,温暖的气息笼罩过来。


 


身边人小心翼翼地握住他的手,十指交缠,紧紧地。


 


杨九郎说,角儿,不怕。


 


 


 


 


他教我,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恋逝水,苦海回身,早悟兰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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